金水河畔永远的伯父



▲点击↑“寨之南”,阅读更方便。

永远的伯父文图/郭建立

  (一)   按照乡村的殡葬礼仪,我们用佩戴的孝布条兜着伯父的遗体,缓缓地把他安放在灵柩内,下来,就要钉上棺盖,起灵把伯父送往田野中已经挖好的墓穴。   经历了20多天救治的煎熬,提前也已预知到这一刻终要来临,加上陌生但却不能疏忽的殡葬礼仪,还有不停地跪迎上门来的亲戚、乡邻,我全部身心握住的不是悲伤,而是坚强——必须把一切都扛起来的坚强。当亲戚和家人伤心痛哭的时候,我会劝慰一句:“别哭了,别哭了。”   就在灵柩即将抬起的一刻,小姑忽然对着三姑、四姑提示了一句:“忘了,应该去咱妈(我奶奶)跟前告知一声。”   就在老家的正上方的窑洞里,还供奉着奶奶的遗像和灵位,这一刻,是应该向奶奶告知一声的。   霎时间,我死死握住的坚强崩溃了,久已积蓄在内心的悲伤化为滂沱的泪雨和嚎啕。   我为伯父的离世哭,我为奶奶的离世哭,我为多难的家庭哭,我也为饱受悲欢离合蹉跎的人世而哭。   (二)   我的伯父与我家是没有血缘关系的。   在奶奶嫁给爷爷之前,爷爷曾有两段不幸的婚姻,大奶奶是从村子经过的队伍偷偷留下来的,和爷爷生活没多长时间就病故了;二奶奶是男人饿死后,从豫东逃荒要饭流落到村子,经人撮合和爷爷组成了家庭。二奶奶过来时,带着不满1岁的孩子——也就是后来我的伯父。   二奶奶和爷爷生活不到两年,也染病去世了。没多久,经人介绍,爷爷和同样经历了婚姻不幸打击的奶奶结合在了一起。   奶奶和爷爷组成家庭不久,二奶的弟弟带人便从豫东过来,说要把伯父带走。那一刻,家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,从道义上讲,伯父是那边的人,带走理所应当。双方没有言明但心照不宣的是,伯父留下,奶奶是继母,遇上继母就意味着要遭受虐待。   以强硬的态度挽留是不合适的,爷爷、奶奶只好让伯父选择,奶奶说:“谦(我伯父的名字),你决定乖,是跟你舅舅走还是留下来,俺们都听你的。”   懵懂无知的伯父是不懂得选择的,只能惊恐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人。接下来,伯父就死死揪住奶奶的衣襟,奶奶到厨房,就跟到厨房,奶奶到院里,就跟到院里,嘴里反复嘟囔着一句话:“我不走,我不走。”   二奶的弟弟又带人无奈地走了,伯父留了下来,成了我家的人。

  (三)   伯父是一个憨厚、老实的人,同那个年代很多贫困家庭的人一样,小小年纪就参与到大人没日没夜的劳作中,没有念过一天书。   听奶奶讲,伯父曾有过两次惊险的经历:一次是在他10岁的时候,日军进犯村子,提前得知消息的村民纷纷逃离村子避难。伯父牵着我家的老黄牛,惊慌中走错了道路,刚出村就与日本兵撞个正着。他连忙牵着牛折身回来,幸亏的是日本兵正急急忙忙赶路,没有理会他。伯父后来回忆说,当时都吓傻了,眼前啥也看不见了,只觉得日本兵的头盔明光闪闪的。第二次是抗美援朝的时候,正直青年的伯父也被列入征选之列。第二天就要集合奔赴部队了。奶奶知道当兵意味什么,晚上,伯父和奶奶在石磨上磨麦子,伯父默不作声地推着磨,奶奶流着泪在磨盘上清扫着,那一刻,奶奶感觉磨盘碾碎的不是麦子,而是自己那一颗慈母的心。第二天,村子的干部又来通知,伯父没有验上,被取消了,名义上是个头儿太矮,真实的原因是人太老实了。就这样,伯父与战争擦肩而过。   听奶奶说,伯父年轻的时候,家里也曾四处找人给他说媒,但都因为人太老实,见一面,就没了下文。尽管是继母,奶奶待伯父视同亲生,但唯有伯父的婚姻没成,成了奶奶一辈子的愧疚。  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,伯父几乎没有一天闲暇的时候,无论春夏秋冬,每天,就是不停地劳作、劳作、劳作,放下锄头是担子,放下担子是草篮。外貌瘦小的他,常年劳作磨练出了结实的身骨,天热时,一甩去上衣,就露出黝黑、健壮的肌肉,好像“罗汉”一般。   在生产队的时候,社员们偷奸耍滑是常有的事儿,而伯父不会,干起活来毫不惜力,以至于很多社员感叹,咱队里要是都像郭谦一样,日子早发了。队里一个外号叫“敲锅锤”的人却不屑一顾地反驳道:“都像郭谦,那咱们都成‘亡国奴’啦!”   队里有几亩果园,让伯父看管。伯父看管时,来往的人摘一个,伯父总是友善相对,从没有与人发生摩擦,果园也没有出现什么意外丢失的情况。“敲锅锤”又跳出来提意见,说郭谦太软弱,集体的东西必须颗粒归仓,发现有人摘果子,还笑呵呵的,那会中!得换人看管。于是,生产队就派“敲锅锤”看管,结果,不到几天,果园丢得一滩糊涂。“敲锅锤”不服气,扛了自家的土装枪守夜,还是中了偷果子人的“调虎离山”计,连铺盖也被丢进了河沟里。在社员们的一片谴责声中,“敲锅锤”偃旗息鼓,生产队又让伯父看管果园,果园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。   农村土地下放后,集体大推大哄的日子结束了,尽管我的父亲不理事儿,但因为有伯父的勤恳,我家的地总是被收拾得连一颗草也难见到。夏收、秋收时,我家总是让村里羡慕的对象,因为我家的麦粒最饱,玉米棒子最大,收获最多。

  (四)   除了勤恳,伯父最大的特点有两个,一是对粮食的吝啬,二是对读书的敬重。   许是经历了灾荒之年的惊恐,让伯父视粮食如命。土地下放后,我家积存了很多粮食,甚至有四五年的陈麦。亲戚也曾劝过,把粮食卖一些,省得翻晒,但伯父坚决不同意,说粮食卖了,一旦遇到灾荒怎么办?我家第一次卖粮还是年我母亲被查出食道癌晚期治疗的时候。当时,医生已经明确告知治疗是无望的。但从感情上,家中无法放弃治疗。一个亲戚说,医院可以做一种在食管狭隘出放支架的手术,能暂时缓解病人不能吞咽的痛苦,手术需要元。元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,而我所在的企业也正陷入困境,工资不能发放,最后只能选择卖粮食。卖粮的那天下午,我从厂子坐车赶回,到家已是黄昏。冷清的院子,阒无人声,昏黄的灯下,摆着十几袋装好的小麦。伯父坐在门槛上,满面的愁容,一见我回去,用颤抖的哭腔说:“卖吧,东西算啥,只要有人在,咱再挣!”伯父在安慰我,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。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难言的愧疚,我知道,那一粒粒麦种,凝结的都是伯父的血汗,这些血汗换来的钱是被用于明知无望的治疗。而这种无望,我们心里都明白,唯有伯父不明白。   许是自己不识字,也尝尽了不识字的苦头,伯父最欣慰的就是看到我和妹妹们读书的样子,每次都会絮叨一句:好好读书,可不敢当“睁眼瞎”。年少的我们,很多时候,一心贪玩,根本体谅不到大人的劳累和艰辛。每次,伯父喊叫我们帮着干农活的时候,我们就狡猾地用读书、做作业搪塞。有好几次,我们都在看课外书,看到伯父从外面探出汗淋淋的身子,就故作镇定不动声色地盯着书本,伯父欲言又止,然后露出欣慰的笑,像做错了事情般,慢慢退回去,再把门轻轻掩上。   最难忘的是我在上初二的那年,正值收麦的大忙季节,父亲不慎摔断了腿,妈妈陪着到洛阳治疗,家中只剩下奶奶、伯父,我和两个年幼的妹妹,亲戚们轮流过来帮忙抢收。厄运面前,家庭没有退路,每日里,伯父天不亮就下地割麦,等我们到地的时候,麦子已经放倒一大片,麦铺都已经整好。装车的活儿过去一直由父亲承担,父亲不在,伯父只好试着装车,因为没有眼力,好多次都是车拉到半路就散架了,只好重装。吃罢晚饭,我们筋疲力尽地倒下睡觉,伯父又趁着月亮到地里割麦。八亩多的麦子,就是这样收到了家里,不仅没有在村里落后,还是提前点上了玉米种子。收种完了,当感觉要松口气的时候,奶奶又因心肌梗塞猝然离世。奶奶不在的时候,伯父在地里割草,得知消息,他没命地往家奔跑,到家一只鞋子也不知道跑丢到了哪里。面对奶奶的遗体,伯父嚎啕痛哭。一个老实人,面对着不是亲生的继母,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左邻右舍都跟着落泪。

  (五)   伯父是年临近秋收患上脑梗塞的。   在医院,给他修剪指甲的时候,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手,那一双几十年不曾停息劳作的手,被磨砺得像老柿树皮般粗糙,中指、食指严重变形,不知什么时候起,已经弯曲得没法伸直了。   伯父患病治疗,我很用心,不单单是因为他为家庭的付出,在伯父的身上,我也寄托了对奶奶猝然离世来不及医治、母亲身患绝症无法医治的愧疚的弥补。   躺在病床上的伯父,牵挂的依然是田野里即将收获的庄稼。   在精心的治疗和照料下,伯父慢慢恢复。先是在床前慢慢站立,而后,在病房里抬起腿,再后来,在医院的走廊里慢慢移动,而后,我又鼓励他下楼,在医院的院子里活动。直到最后,我带他到了广场、游园,甚至朋友在西区的武馆。而城区在伯父的眼里,依然是田园,看到绿化地,他会想到冬季的麦田;看到竹林,他会想到用于打场的扫帚;看到武馆孩子们的武术表演,他想起了老家社火中的舞狮子、踩高跷。在路边,看到一群麻雀,他竟然孩子般喃喃地说:“这咋看着像是从咱家飞来的。”   因为伯父会晕车,印象中,他只来过县城一次。那还是我刚刚买了房子的时候,房子装修,正好是麦天收麦子的日子,由于急着要搬家,我没有回去收麦。伯父和父亲收罢麦,走路到县城来看我的新房,他们的衣服上满是收麦的汗渍和路上的风尘。走进我的新房子,他们忍不住挨屋打量,又显得小心翼翼,生怕把房子弄脏了。伯父看着,一脸的喜悦,似乎没有经历过麦收的忙碌和路上奔波的艰辛。   在游园,我故意问伯父,你这是第几次来县城了,伯父说,第三次。我以为他记错了,我说你这是第二次,伯父说,以前来过一次,那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,从暖泉沟过,到郁山去挑煤。挑煤?!我十分惊愕地在脑海中想象着当年的情景,从老家到郁山,走近路也有四五十公里的路程,一担煤少说也有百十斤,就是靠着自己的肩膀一步步挑到了家里,在这交通工具发达的今天,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会是怎样的一段路程。从偏远山村,第一次进城,却没有进城的新奇,而是挑着一家人的期盼和温暖,匆匆而来,匆匆而去,留给县城的只是急促的喘息。县城如果有记忆,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?   我忽然想到,伯父留给我们的只是辛勤劳作的身影,而这身影中又埋藏了多少不为我们所知的人生细节。   出院那天,送伯父回去,尽管给他喝了晕车药,我仍然提心吊胆,害怕他再犯晕车的毛病,再三叮嘱他躺好,而车子一进农村,伯父把鼻尖几乎贴在车窗的玻璃上,贪婪地望着窗外的田野,似乎他住院离开乡村不是二十多天,而是二十多年。

  (六)   伯父第二次住院,是他从田间回村的路上,忽然眩晕,被救护车拉到了县城。   第一次住院回去,我一再嘱咐从此以后不要再干活儿,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就行了,可伯父依然改变不了劳作的习惯。老家院子的空地,他种上了菜,而后,又一个人试着脚力,偷偷往村外的田地里移动。不知道他试了多少次,终于走到了让他梦萦魂牵的田野,可回来的路上,他却再也无力走回。   第二次住院回去,伯父彻底与田野告别了,因为加重的病情让他再也无力踏上去田野的路,他的生活由广阔的田野缩小到老家的院落。至多,也只是在村口坐坐,手搭凉棚望一望他留下无数足迹和汗水的通往田野的路。他没有结婚,田野就是他痴心的伴侣;他没有孩子,庄稼就是他的娇儿。他只能靠意念把自己送到田野上,靠意念用粗糙的手抚摸庄稼,用脚板去亲吻泥土。   伯父所不知道的是,他耕耘的田野已经在迅速改变,一些能够流转的土地,早已变成了没有庄稼的经济林地,一些不能流转的土地,已经被荒草覆盖。在商业化、市场化的冲击下,他的田野正慢慢淡化为渐行渐远的农耕记忆。   伯父最后一次住院,是因为清扫老家的窑洞跌倒的。   本来,老家的窑洞因连降大雨挂面已经坍塌,是不能再进去的,可伯父还是偷偷到窑洞中清扫飘进的树叶。我带着救护车回去,把他抬到车上,心中是有怨气的,我想责怪他为什么不听劝告,为什么窑洞不能进去还要去,甚至,我自己在心里哀叹,难道这就是命吗?你可以挽救他的人,你却救不了他的命。   可是等住上院,平静下来的时候,我又责怪起了自己。我为什么只想着他不听劝告,我为什么没去理解他去清扫窑洞的真正初衷。那窑洞里,镌刻着家庭无数的记忆;那窑洞里,有奶奶和母亲的遗像;那窑洞里,有奶奶供奉过的曾经为家庭无数次祈祷的神龛,伯父去清扫,也许就是怀着一种念旧的善良愿望,他不忍心让窑洞废弃,不忍心让窑洞落满尘土。   那是一孔在别人看来毫不足惜的破窑洞,对于憨厚、单纯的伯父,却是任何高楼大厦也不能取代的殿堂。

  (七)   生命已无法挽回。   在伯父弥留的几天里,我期待着回光返照,希望他能留下最后的话。可是,他只剩下大口的喘息。在大口的喘息里,我只能一遍遍地追忆着他八十二岁的生命历程中,那么多那么多不停劳作的身影。伯父,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是不是在弥留之际,还沉浸在自己的田野里,还停留在自己的劳作中。还有当初您懵懂无知的选择,让您留在了村子,注定了一生与多难的家庭为伴,与风风雨雨的劳碌为生,你后悔过吗?你是否还能找到当初来的路?那个没有带走你的豫东的某个村落,是不是还会想起您?记起您?   在着手处理伯父后事的时候,我才意识到乡村早已不是过去的乡村,那种古道热肠、互帮互助的人情味淡化了,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交易。甚至,有的人居然以墓穴离自己家太近为由,节外生枝。一个把毕生的心血和汗水都倾注给了田野的憨厚的人,在通往田野的最后归宿的路上,也会走得磕磕绊绊。   伯父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庄稼人,我从不敢把他与一个时代有什么联系,可是,当我护送伯父的灵柩,走向荒芜的田野,再把伯父的灵柩送进墓穴的时候,我忽然抑制不住一种对农耕生活的留恋,对质朴单纯的人性的留恋。恍惚间,我感觉埋葬的不单单是自己的伯父,埋葬的还有曾经的田野,曾经的乡村,曾经温暖过、支撑过祖祖辈辈的那份厚如黄土的世道人心。   伯父,一路走好。浸透了您心血和汗水的泥土会安放好你质朴善良的灵魂,田野荒芜了,但田野的路还在,树还在,太阳还在,月亮还在,风还在,雨还在,它们会永远记住你辛勤忙碌的身影,会日日夜夜呼唤着您——呼唤着黄土地上一位普通庄稼人的名字。   伯父,一路走好,在那边,还是你的田野,还是你的乡村,还有你那稚嫩的小手拉住不愿松开的衣襟……?

作者简介:郭建立,新安县人,新闻工作者。出版有个人文集《静静的月亮河》《那山那水那人》。本文经作者授权刊载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北京哪家治疗白癜风正规
北京看白癜风哪个医院好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ldnhv.com/yfzl/5452.html